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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悦读】工人诗歌的死亡主题及许立志之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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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本文节选自秦晓宇编选的《我的诗篇:当代工人诗典》的序言,题目为笔者所加。原序长达45000字。

  先扯点別事。刚入大一那年,我拿着一本在旧书摊购买的古诗选集,向古典文学老师请教一句诗的解释。——我的老师,是专心于学问的。他一向着颜色单一而深的衣服,坐在讲台下面的我们,凭肉眼也判断得出那料子却是极好。

  古典文学老师把我的书拿过去翻了翻,说:此书不值一看。我吓了一跳,问:何以见得?老师说:一本选集的序言还不足三页,可见编选者是极不用心的。然后老师把序言长度与选集质量的关系说了一通。这话竟在我心头扎下根来。此后买书,首先便看序言的长度。如果是作者自己的著作,那序言往往是不必太长,应让作品本身说话。然而对于集众人作品的选集,序言越长,选集的质量通常也越高——数量首先就说明了编选者的态度;而且,编选一本书,编选者本人必须要有深刻的问题意识,要有一套完整的思路和方法,对于每篇作品的理解也务必深入……这些岂是三两千字说得清楚?

  你完全可以找出一些例子来反驳这个判断。但我老师教的法子,于我却是屡试不爽。

  回到《我的诗篇:当代工人诗典》上来,你就知道我要说些什么。

  腾讯文化与中国传媒出版商报联合评出2015年度十大“华文好书”,于12月16日揭晓了第一本,即是《我的诗篇:当代工人诗典》。评委会给这本书的颁奖词是这样的:“改革开放三十多年,工人和农民工是中国奇迹的主要创造者群体。在创造出巨大的物质财富的同时,他们也创作了数量惊人的诗篇。这些诗感情真挚,思考深刻,韵律优美,直指人心,却像他们的作者一样,长期消隐于光亮之外。这本书收入的工人和农民工诗歌代表作品,和当代诗歌的代表作品相比,毫不逊色。”

  我个人觉得这部有着拓荒性质的工人诗典,不仅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,也有着重要的文学史意义。

  然而,我说得再多也没有用,还是把一切交给作为读者的你去判断吧。

  但仍要补充说一句,秦晓宇先生在参加英国血斧出版社《当代中文诗选》的编选工作时,为其写作的序言长达二十多万字,最后独立成书出版。 

  工人诗歌的死亡主题及许立志之死

  秦晓宇

  工人受到的最大伤害莫过于死亡,死于事故或职业病。陈年喜做了十六年巷道爆破工,可谓九死一生,他像胜利油田的马行一样,走遍了大漠荒山;不同的是陈年喜是个四海游击的农民工,国企的矿、私营的矿他都干过,不过每座矿干的时间都不长,一旦工作面比较危险、难度太大或遭遇欠薪,他就另谋他就。他曾跟国企工人一起工作,发现后者干得少赚得多,有时只是监工,处处高他们一等,仿佛工人之间也有阶级差别。他的诗里完全没有马行那种“超人”精神,这是处境、心态决定的,跟他是不是一条好汉无关。作为一名爆破工,陈年喜把洞穴深处与岩石打交道的工作场景第一次带入新诗;这既是大工业时代的经验,又是能唤起原始场景的经验。十六年了,这样的经验他无比丰富,生活却没有多大改善,就像他艰难掘进的巷道,许多时候并没有出路。他写过一首《杨寨和杨在》,杨寨是一处金矿之名,杨在是协助他爆破的伙计,有一天“跑得太快跑到了炸药的前面/跑成了一团雾”,这“雾”有爆破的现场感,又隐含着一个死亡的谜团。在这首诗中,杜甫的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被不着痕迹地改写成:“东面的山坳里竖起了酒旗/而西坡的亡幡已不堪拥挤”。时代在变,农民的根本处境却没有变,贫富差距亦不变,这就是农民工诗歌中很强的宿命之感的由来,正如《杨寨和杨在》结尾所写,“雪没了冬天还在”。1992年张守刚在内蒙古乌达的煤井下挖煤,目睹工友死于塌方,“在矿灯微弱的光亮里”,他看见工友扭曲的脸上“那一层煤灰/在脱落”(《1992:蒙古乌达》)。工友的生命何尝不是这“煤灰”,无足轻重、不为人知地“脱落”了;而农民工诗歌不就是“矿灯微弱的光亮”吗?照向中国深处,让我们借此看见“煤灰”般逝去的无名者的生命细节。国企煤矿工人老井在地心深处浪漫地想象“蛙鸣”的田园风光,而农民工张守刚“在煤矿中看见的只有黑暗/和恐惧”,其中的差异令人深思。跟煤灰的脱落类似,在《一颗螺丝掉在地上》中,许立志将一颗螺丝的坠落与一名工人的陨落相类比,因为都是那么直截了当,微不足道。

  死亡主题对于农民工诗人来说,是漂泊的绝望、底层的困境、生活的惨败、异化与创伤之严重的震惊化表达,正如许立志《进城务工者》所写:

  多年前

  他背上行囊

  踏上这座

  繁华的都市

  意气风发

  多年后

  他手捧自己的骨灰

  站在这城市的

  十字路口

  茫然四顾

  寥寥几笔,将“进城务工者”塑造成一个剥去所有个体特征的抽象存在,却也因此涵盖了一切农民工。这首诗可分为对比强烈的上下两阕。上阕勾勒出一个满怀希望进城打工的寻常画面;下阕以震惊手法描绘了一个极其荒诞的结局。然而非荒诞至死,不足以写出那种刻骨的悲愤与绝望,以及无限苍凉的宿命之感。两阕合而观之,就是任何一个进城务工者的人生剪影,就是一部城市迫使进城务工者从希望走向死灭的传奇,就是一座无名打工者的纪念碑,就是亿万农民工早已注定的悲剧命运。而结尾表达了对此的困惑与忧思:在历史的“十字路口”,城市、进城务工者该何去何从?许立志的《一颗花生的死亡报告》完全抄袭了某一花生酱的产品说明书。我曾断言,现代艺术与现代文学有很多可以共享的观念和手法,但毕竟是两码事,譬如现成品艺术在文学中就不成立。而这首诗令我改变了看法。花生酱的生产说明书即花生的死亡报告,当我们以这样一种可怕的视角阅读这份说明书时,它就具有了令人战栗的陌生化效果:花生酱之生产即花生之死亡,生产者即谋杀者,厂址即死亡地点,而结尾处的生产日期无疑便是死亡日期。还有什么词语能比“生产”更奇险、更恐怖地写出“死亡”?而且这首诗绝不仅仅写花生之死,更是以比兴手法借物抒情,用花生被压榨成花生酱来“说明”工人被压榨至死的命运。诗人只加了个标题,一份毫无个性、情感与文学性可言的产品说明书就变成了一首后现代主义的好诗,传递出强烈而深邃的批判意识与抒情意味。这两首诗都有独特的形式感,但这并非纯形式主义的装饰设计,而是服务于甚至必要于表达的需要,建构深层诗意。不过和当代多数诗人不同,像许立志这样的农民工诗人从来不是在一间高雅的,由各种理论与流派构筑的文学实验室里进行创作;他们的诗,萌生于被现实逼出的灵感。

  90后诗人许立志

  2014年9月30日下午近两点,许立志从深圳龙华一座大厦的十七层纵身跃下,“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/耻辱的诗”。10月1日0点0分,他预设了定时发送的一条微博“新的一天”,准时发布于他已辞别的这个世界的新的一天。关于他的死因众说纷纭,我倾向于将其理解成一名底层打工青年的绝望之举。现代社会学创始人之一杜尔凯姆(又译作涂尔干)在其代表作《自杀论》中,严厉批驳了那些简单地将自杀归结为心理机能因素、天象因素以及行为模仿的理论,他用大量事实和统计数据说明,“自杀者的行为乍一看是个人性格的表现;实际上,却是从属于一定的社会条件的,是该社会条件的外在表现”。他的一位卓越的当代同行布尔迪厄在对“世界的苦难”的研究中,同样深刻地揭示了个人痛苦的社会性。个体遭遇的不幸,看似主观层面的冲突和危机,却体现了社会世界的深层矛盾,本质上是一种“社会疾苦”。许立志选择的正是富士康最流行的自杀方式:跳楼。对于这种死法,《一颗螺丝掉在地上》曾云淡风轻地描写过。

 

  作者简介:

  秦晓宇,诗人,诗歌评论家,诗话作家。《我的诗篇》诗集编者,同名纪录片导演。著有《虚度》、《夜饮》、《长调》等诗文集,新诗话作品《七零诗话》,诗论专著《玉梯——当代中文诗叙论》。与诗人杨炼、英国诗人W.H.Herber共同主编当代中文诗选本JadeLadder(英国血斧出版社)。2012年起担任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评委,2013年应邀参加第44届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。(来源:“家山破”公号)

发布时间:2015年12月22日 16:51 来源:共产党员微信 编辑:焦健 打印